《關雎》是今本《詩經》的第一篇,此中的“窈窕淑女,正人好逑”一句可謂家喻戶曉。關于“窈窕”一詞的寄義,毛《傳》解作“幽閑也”。《楚辭·九歌·山鬼》亦有“子慕予兮善窈窕”一語,王逸注云:“窈窕,好貌。”此外,有人將“窈”“窕”離開訓釋,如揚雄《方言》卷二:“美狀為窕,……美心為窈。”陸德明《經典釋文》引王肅之說:“善心曰窈,善容曰窕。”古人多以“窈窕”為不成拆分的綿延詞(聯綿詞)。但跟著安年夜簡《詩經》的問世,又呈現“窈窕”本作“要(腰)翟(嬥)”、意為細而長的腰身的新說,爭議復興。本文試聯合新出王家嘴楚簡《詩經》以及《詩經》文例,進一個步驟闡明“窈窕”當解作綿延詞,與細腰無涉。

安年夜簡《詩經》與“窈窕”的新爭議

2019年,《安徽年夜學躲戰國會議室出租竹簡》第一輯問世,刊布了戰國時期的《詩經·國風》寫本,激發學界普遍追蹤關心。此中開篇的《周南·關雎》,“窈窕淑女”之“窈窕”寫作“要翟”,收拾陳述以及徐在國《“窈窕淑女”新解》(《漢字漢語研討》2019年第1期)均指出“要”為“腰”的初文,“翟”當讀作“嬥”(引李家浩說),并據《廣韻》引《聲類》“嬥,細腰貌”以及《荀子》《墨子》諸書中“楚王好細腰”的說法指出“窈窕”本作“要(腰)翟(嬥)”,意為細而長的腰身。

針對收拾者的新解,杜澤遜在《安年夜簡〈詩經·關雎〉“要翟”說》(《中國典籍與文明》2020年第1期)一文中提出分歧見解。他以為釋“窈窕”為“腰嬥”過于拘泥形訓之法,《毛詩》“窈窕”與安年夜簡《關雎》所見“要翟”、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所引“茭芍”、《毛詩·小雅·年夜東》所見“佻佻”、《韓詩·年夜東》所見“嬥嬥”、《經典釋文》所引“窕窕”、《楚辭·九嘆》王逸注所引“苕苕”,甚至《九歌·湘君》所見“要眇”、張衡《西京賦》所見“要紹”、張衡《南都賦》所見“偠紹”、《廣韻》所見“騕褭”,均為音近義同、描述姣好之貌的綿延詞,“要翟”不外為一組綿延詞各類字形之一種。

孫可冷《安年夜簡〈詩經〉“要翟”訓釋補議》(《古代語文》2021年第3期)一文固然認同“窈窕”為綿延詞,但仍從“窈”“窕”二字從“穴”的字形動身猜測其轉義。從出土文獻看,“窈窕”一詞最後并不以“窈”“窕”二字記載,基于“窈”“窕”字形的猜測頗為可疑。不外該文有一點值得器重,即經由過程征引《詩經·衛風·碩人》“碩人其頎”等文獻,指出先秦以男子高峻硬朗為美,將“窈窕”釋為“細腰”不合適那時的審雅觀念。

在此之前,王化平在安年夜簡《詩經》唸書班上曾經引《陳風·澤陂》“有美一人,碩年夜且儼”指出將“窈窕”懂得為細而長的腰身與先秦的審雅觀念不符(《安年夜簡〈詩經〉會商紀要(2019.9.22—25)》,東北年夜學漢說話文獻研討所網站,2019年10月3日)。此外,有多位學者在安年夜簡《詩經》唸書班上誇大“窈窕”當為綿延詞的不雅點。

本文亦認同“窈窕”為綿延詞。普通以為,綿延詞固然有兩個音節,但只要一個語素,不克不及拆解。王念孫在《唸書雜志·漢書十六》中便指出:“凡連語之字,皆高低同義,不成分訓。”王國維《聯綿字之研討》稱:“聯綿字,合二字以成一語,實在猶一字也。”是以,後面提到的揚雄、王肅等人將“窈”“窕”分而釋之的說法難以成立。綿延詞的單個音節凡是沒有特定寄義,是以可以用分歧的字記載。如“窈窕”,又可寫作杜澤遜曾經指出的“要紹”“偠紹”“要翟”“茭芍”等,以及杜氏所未說起的“夭紹”“懮受”“窈糾”(見《詩經·陳風·月出》)。是以,如若拘泥于字形或形訓,如姚際恒所主意的“窈”“窕”字從“穴”,猶后世言深閨之意(《詩經通論》),恐不得實在。綿延詞或雙聲,或疊韻,或雙聲疊韻。“窈”為影母幽部字,“窕”為定母宵部字,二者聲紐分歧,韻部幽宵旁轉,屬于疊韻綿延詞。

杜澤遜以為“佻佻”“嬥嬥”“苕苕”“窕窕”等也是“窈窕”的記載情勢。不外“窈”“窕”讀音有別,“佻佻”“嬥嬥”“苕苕”“窕窕”等詞均未觸及“窈”之音,它們應屬于與“窈窕”音義附近的疊音詞,而不私密空間克不及直接同等于“窈窕”。《廣雅·釋訓》:“嬥嬥,好也。”“嬥嬥”與“窈窕”一樣,均訓“好”,可用于描述男子或男人。

王家嘴楚簡《詩經》的新線索

繼安年夜簡之后,王家交流嘴楚簡向眾人浮現了新的《詩經》戰國手本。2021年,在湖北荊州紀南故城(即楚國郢都)四周的王家嘴798號楚墓出土了一批楚簡,此中包含《詩經·國風》《孔子曰》以及疑似曲譜,墓葬年月為戰國早期早段。比來挖掘者蔣魯敬、肖玉軍在《湖北荊州王家嘴M798出土戰國楚簡〈詩經〉概述》(《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以下簡稱《概述》)一文中初步先容了這批資料,該文說起今本《毛詩·關雎》“窈窕淑女”的“窈”“窕”,在王家嘴楚簡平分別寫作“要”和從“止”從“要”之字(承作者蔣魯敬師長教師告知,《概述》一文印刷有誤,誤將二字順序倒置)。這一信息,有助于我們進一個步驟懂得“窈窕”一詞。

在安年夜簡《詩經》中,“窈窕”一詞寫作“要翟”。“幼”以及從“幼”得聲的“窈”為影母幽部字,與“要”(影母宵部)聲紐雷同,韻部幽宵旁轉,且在古書中有通假辭例,如《漢書·元帝紀》“窮極要眇”,顏師古注:“幼眇讀曰要妙。”《禮記·喪年夜記》“既祥,黝堊”,鄭玄注:“黝堊或為要期。”可見,“窈”與“要”相通并無妨礙。“翟”為定母藥部字,“兆”以及從“兆”得聲的“窕”為定母宵部字,聲紐雷同,韻部宵藥對轉,且在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均有不少辭例(高亨纂著,董治安收拾:《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805~806頁;白于藍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年夜系》,福建國民出書社2017年版,第197頁)。可見“窕”與“翟”相通亦無題目。

再看王家嘴楚簡的“窈窕”。與“窈”對應的字寫作“要”,“要”“窈”音近可通,已如前述。至于從“止”從“要”之字,挖掘者以為應是從“兆”省,“兆”“要”二字古音同屬宵部,且“兆”“要”相通(見夏家臺楚簡《呂刑》),從“止”從“要”之字應是一個雙聲字。挖掘者的說法可托,該字從“兆”省聲,天然可與“窕”相通。

此外,“窈窕”在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所引《關雎》中作“茭芍”,“茭”為見母宵部字,“芍”為禪母宵部字,從韻部看,“茭”與“窈”、“芍”與“窕”附近;從聲紐看,“窈”之影母、“茭”之見母均為牙喉音,“窕”之定母、“芍”之禪母亦附近(周祖謨:《禪母古音讀如定母說》,《輔仁年夜學語文學會報告集》第2輯,1941年),“窈窕”的另一種記載情勢為“懮受”,“受”即是禪母字。“茭芍”與“窈窕”也是音近相通的關系。

可見,出土文獻所見《關雎》“窈窕”,用字各有收支,與今本《毛詩》的“窈窕”均只是音近相通的關系。即使是字詞關系曾經絕對穩固的西漢,馬王堆帛書仍是采用了與“窈窕”字形差距甚遠的“茭芍”。這可以進一個步驟闡明“窈窕”只是一個雙音節綿延詞,不克不及過于坐實其前后兩個音節的寄義。尤其是與安年夜簡同屬戰國竹簡的王家嘴楚簡,并非寫作“要翟”,可對安年夜簡收拾者的說法進一個步驟組成挑釁。

從《詩經》文例看“窈窕”的性質

《詩經》的文例是熟悉安年夜簡“要翟”寄義的主要切進點,今朝尚未見有學者從該角度予以會商。《詩經》等先秦典籍中,統一書內的篇章固然未必成于一時,但由于體裁與時期均附近,統一共享空間書之內的文例天然能年夜體反應統一時期、統一體裁的說話習氣。

“窈窕”若依安年夜簡收拾者解作“要(腰)翟(嬥)”,則“要(腰)”為名詞,“翟(嬥)”為描述詞。之后緊跟的“教學淑女”,“淑”為描述詞,潤飾名詞“女”。但這種在一個四言句中表示為“名詞+描述詞+描述詞+名詞”的構造,或許說在定中復合名詞之前再添加主謂短語的構造,并不見于今本《毛詩》,這顯然是對安年夜簡收拾者的說法晦氣的。

與此絕對的是,“綿延詞+定中復合名詞”的四言句式在今本《毛詩》中有大批文例可供印證,如:

同在《周南·關雎》一詩中的“整齊荇菜”,朱熹《詩集傳》云:“整齊,是非不齊之貌。”“整齊”是一個雙聲綿延詞,“荇菜”為定中復合名詞。

《召南·甘棠》中的“蔽芾甘棠”,朱熹《詩集傳》云:“蔽芾,盛貌。”“蔽芾”為雙聲疊韻綿延詞,“甘棠”為定中復合名詞。

《召南·行露》中的“厭浥行露”,毛《傳》云:“厭浥,濕意也。”“厭浥”為雙聲綿延詞,“行露”為定中復合名詞。

《邶風·凱風》中的“睍睆黃鳥”,毛《傳》云:“睍睆,好貌。”“睍睆”為雙聲疊韻綿延詞,“黃鳥”為定中復合名詞。

《年夜雅·抑》中的“荏染柔木”,朱熹《詩集傳》云:“荏染,柔貌。”“荏染”為雙聲綿延詞,“柔木”為定中復合名詞。

相似的文例另有《唐風·綢繆》中的“綢繆束薪”、《小雅·采菽》中的“觱沸檻泉”等。

此外,《毛詩》還多見“疊音詞+定中復合名詞”的情勢,如《周南·兔罝》“肅肅兔罝”、《周南·漢廣》“翹翹錯薪”、《小雅·桑扈》“交交桑扈”、《小雅·青蠅》“營營青蠅”、《小雅·黍苗》“芃芃黍苗”等。疊音詞與綿延詞一樣不成拆分,且以記音為主。

從安年夜簡《詩經》中的《關雎》《甘棠》《行露》諸篇看,上述詞句的語法構造與今本《毛詩》并無分歧,差別僅在于記載綿延詞或疊音詞的字有所收支。

可見,從《詩經》的文例進手,亦可進一個步驟驗證“窈窕”當解作綿延詞,系美妙之意,而不宜懂得為細而長的腰身。

(作者:陳平易近鎮,系北京說話年夜學首都國際文明研討基地、文學院副研討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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