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目:《西廂記》的“春”與“秋”

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在文學史和戲曲史上頗負盛名,被賈仲明譽為“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全國奪魁”(〔凌波仙〕吊詞)。作為崔張故事的改編本,該劇充足施展雜劇體裁的特色,將抒懷與敘事慎密聯合,于小說、諸宮調之外,另塑典范。此中值得追蹤關心的轉變,是對“春”與“秋”的時光框架的設定,所謂“《西廂記》謂之《年齡》,以匯合以春,分袂以秋云耳”(李開先《詞謔》)。

回溯崔張故事的流變,作為故事泉源的唐傳奇《鶯鶯傳》固然提到了春、秋,卻并沒有誇大春與秋的季候特色與故事成長、人物感情的關系。李紳的《鶯鶯歌》留意到春天的佈景,把瑜伽場地鶯鶯的身姿和芳草花時相聯絡接觸。宋人的相干吟詠如趙令畤《蝶戀花鼓子詞》、毛滂《調笑轉踏》也只是借春景以抒懷。無論詩歌、鼓子詞,仍是轉踏,他們對春天的歌詠,均源于詩詞所配合具有的抒懷傳統。

在崔張故事的傳播經個人空間過歷程中,對春天、秋景的大批歌詠是從《董西廂》開端的。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作為一部說唱作品,在改編崔張故事時,表示出對春天、秋天這兩個季候的特殊器重。此中有大批的曲詞歌詠春天的懷念、秋天的離愁。好比“聯詩”以后的〔雙調·豆葉黃〕曲:“薄薄春陰,釀花氣象,雨兒廉纖,風兒淅瀝。藥欄兒邊,鉤窗兒外,妝點新晴:花染深紅,柳拖輕翠。采蕊的游蜂,兩兩相攜;弄巧的黃鸝,雙雙尷尬刁難。對景傷懷恨本身。病里逢春,四海無家,一身客寄。”(卷一)清人焦循曾盛贊《董西廂》的曲詞。可是,在《董西廂》中,作者固然大批借助春天、秋天來抒懷,卻仍延續了《鶯鶯傳》次序交接事務成長時光點的做法,且春季、春季反復呈現。在《董西廂》中,“春”與“秋”是抒懷的利器,并不具有構造的意義。

中國傳統戲曲“合言語、舉措、歌頌,以演一故事”。戲曲腳本的寫作,若何歸納故事,若何“搭架”,幾回再三為曲學家所誇大,而對“時光”的處置恰是此中主要的一環。王實甫在把鶯鶯故事改編為雜劇時,從表示崔張戀愛這個焦點動身,把“春”與“秋”斷定為故事睜開的時光框架,所謂“相見時紅雨紛紜點綠苔,分袂后黃葉蕭蕭凝暮靄”(第五本楔子〔仙呂·賞花時〕)。故事主人公在春天相見,在秋天送別。春與秋的季候更替與人物的離合聚散、腳本情節的推動嵌合為一體。

《西廂記》雜劇既把“春”與“秋”斷定為故事的時光框架,故著意凸起這兩個季候,集中筆力于春日的懷念、秋天的別愁。一方面,全劇花了大批的翰墨展寫春天的相遇、聯詩、聽琴、私會、秋天的拜別。另一方面,在鶯鶯張生春宵私會的情節之后,雜劇雖和《董西廂》一樣,隨之表示老漢人發明了二人的私交,但《董西廂》在此處對情節多做展展,寫“拂旦,令紅娘招生小飲”;寫張生向法聰借錢為定物;寫赴宴;寫“后數日,生行”。雜劇則在老漢人責問紅娘后,隨即叫來鶯鶯、張生,并且請求張生第二天即上朝取應。全部腳本對故事的搬演就此敏捷推動到“秋”,睜開秋天的“長亭送別”。這不只使得情節非常緊湊,並且也誇大了“秋天”這個時光節點。對“春”與“秋”兩個時光點簡直定與出力表示,使《西廂記》雜劇中的崔張故事具有了一個貫穿而清楚的頭緒。

也恰是在“春”與“秋”的框架下,腳本施展傳統文明瑜伽場地中季候所包含的感情,應用雜劇“飾演”的特色,把春天、秋天,與人物的思路慎密聯合,借助曲辭,對人物的苦衷做細膩深刻的發掘。“春”與“秋”的季節,使雜劇中鶯鶯張生的戀愛在抒懷方面與詩歌傳統充足連接。傳統戲曲的抒懷性由此獲得了很好的彰顯。同時,腳本對“春”“秋”二季的表示又緊扣情節成長,讓天然風景為劇情的睜開辦事。好比在故事的開端,《董西廂》是由論述者來交接春天:“貞元十七年仲春中旬間,生至蒲州,乃今之河中府是也……〔仙呂調·賞花時〕芳草茸茸往路遠,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盡堪描。○西有黃河東華岳,乳口敵樓沒與高,仿佛離開云霄。黃流滔滔,時復颳風濤。”(卷一)但《西廂記》雜劇則是在鶯鶯進場時,讓鶯鶯直接唱出心中對春天的感慨:“可恰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春風。”(第一本楔子〔仙呂·賞花時〕)春日之景牽動鶯鶯的心緒。腳本用鶯鶯的唱詞傾吐她在暮春時節的愁懷,落花漂蕩中的傷感,讓不雅眾在腳本的開端,就對人物有一種直接、理性的體味,也為鶯鶯隨后的戀愛萌動做出展墊。

張生佛殿偶遇鶯鶯,一見鐘情。《西廂記》雜劇寫張生對鶯鶯的美妙感觸感染是“恰即是嚦嚦鶯聲花外囀”(〔勝葫蘆〕),是“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噴鼻塵底樣兒淺”(〔后庭花〕)。寫鶯鶯離往后張生的掉落是“空余楊柳煙,只聞得鳥雀喧”(〔后庭花〕)。以春天的風景寫張生的“意惹情牽”,表達他的傾慕之情。“心神不定”的張生是以決議“不往京師往應舉也罷”。

“長亭送別”是雜劇中經典的一折。作為主唱的鶯鶯的曲詞在對餞別時辰的摹寫中,幾回再三交叉對秋景的歌吟。“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老是離人淚。”(〔正宮·規矩好〕)秋空之高遠,深秋的西風、菊花、年夜雁、紅葉,襯著著拜別的佈景,寫出鶯鶯心坎的煩心傷腦與悲傷。“下西風黃葉紛飛,染冷煙衰草凄迷”(〔脫布衫〕),風中翻飛的黃葉、煙霧覆蓋的枯草,點出秋天的凄涼,也映照著宴席上的苦楚與壓制。“落日舊道無人語,禾蜀金風抽豐聽馬嘶”(〔一煞〕)浩大金風抽豐中的馬嘶,宣佈著拜別,也誇大著孤單與寂寞。唱詞勝利融匯范仲淹《蘇幕遮》、王勃《山中》、王安石《桂枝噴鼻》、李白《憶秦娥》等詩詞的感情和意境,使情感的容量異乎平常的豐富,耐人尋味。送別情節的搬演、“愁眉淚眼”的鶯鶯抽像的塑造,與詩歌抒懷之美融會無間。

“長亭送別”之后,張生投宿于客店,睡夢中鶯鶯追逐而來。“董西廂”寫張生客店夢醒后是“越越的哭到月兒落”,而雜劇則把《董西廂》對張生“嗚咽”的描寫改寫為張生的唱詞:“〔雁兒落〕綠依依墻高柳半遮,鬧哄哄門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葉風,昏慘慘云際穿窗月。〔告捷令〕驚覺我的是顫巍巍竹影走龍蛇,虛飄飄莊周夢蝴蝶,囉唆叨促織兒無休歇,韻悠悠砧聲兒不竭盡;痛煞煞傷別,急煎煎美夢兒應難舍;冷僻清的咨嗟,嬌滴滴美女兒何處也?”(第四本第四折)寫秋夜穿過云層的月光,寫風吹落葉之聲,寫促織的啼聲、搗衣聲,用零落的秋景、凄切的秋聲抒寫張生的心境,借助夢醒后的所見所聞來表達張生的懷念,飽滿腳本對拜別傷痛的描繪。

在《西廂記》雜劇對崔張戀愛故事的表示中,紅娘承當側重要的感化。劇中紅娘的唱詞亦不時和“春”與“秋”的時序相聯絡接觸。在“董西廂”中,張生跳墻一段,是用論述者的視角來寫景:“夜深更漏悄,張生赴鶯期約。落花薰砌,噴鼻滿春風簾幕。手約青衫,轉過欄干角。見粉墻高,怎曩昔?自量度。○又愁人撞著,又愁怕有人了解。見杏梢斜墮裊,手觸噴鼻殘紅驚落。欲待逾墻,把不定心兒跳。怕的是:月兒明,夫人劣,狗兒惡。”(卷四〔中呂調·碧牡丹〕)但在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中,則私密空間改為紅娘主唱:“(紅云)姐姐今夜月朗風清,好一派佳致也……〔駐馬聽〕不近鼓噪,嫩綠水池躲睡鴨;天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弓足蹴損牡丹芽,玉簪捉住荼蘼架。夜凉苔徑滑,露水兒濕透凌波襪。”(第三本第三折)“淡黃楊柳帶棲鴉”用賀方回《浣溪紗》詞,而以“嫩綠水池躲睡鴨”為對,不單自然奇妙,並且更凸起了春日的爛漫顏色。腳本借助紅娘的眼睛,由這位事務的介入者來描摹風景,寫月朗風清下的水池、睡鴨、楊柳、棲鴉。用嫩綠、淡黃的色彩,用牡丹芽與荼蘼架,寫春色之美、春天的活力。但是,紅娘的唱詞是寫景,又不只僅是寫景。美妙的春色是張生跳墻赴約的佈景,轉達著一種愉悅的心境。同時,也與接上去的劇情反轉組成反差。

王實甫在元代雜劇成熟、成長的時代,以“無情人終成家屬”為宗旨,重寫鶯鶯張生故事,把《西廂記諸宮調》對春景、秋景的表示,加以重塑,轉換為全部故事的構造頭共享會議室緒。以“春”與“秋”為故事的時光框架,把崔張故事放置于一度的“春”與“秋”的轉換之間。從春天的相思,到秋天的拜別,“思緒不分,文情專注”(李漁《閑情偶寄》“構造第一”),使故事的演述凝練、簡練,很好地吻合了雜劇舞臺飾演的特徵。而在“會和以春,分袂以秋”的時光框架下,長于情辭的王實甫用雜劇這種那時風行的民眾文娛情勢,施展傳統文明中對節序的認知、詩歌中春思秋怨的積淀,強化借景抒懷的表示伎倆。經由過程春景、秋景,把劇中人物的苦衷、心聲透闢地轉達了出來,使故事的應付具有了充分的情感顏色,使雜劇的主題獲得彰顯。

可以說,《西廂記》雜劇發揚了戲曲的特色,借時序使抒懷與敘事告竣完善的融會,成績一種新的文本范式,一部“萬載風騷話本”(西蜀璧山來鳳道人《新增秋波一轉論》)。王實甫的《西廂記》,也由此成為文人雜劇寫作的精致代表,成為中國戲曲史上的不朽經典。

(作者:李簡,系北京年夜學中文系傳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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