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詞:《靜夜思》 李白

李白的《靜夜思》到處頌揚,後人編的《千家詩》《唐詩三百首》以及今世的小學語文講義,都對其傳佈和普及起到了主要的感化。發乎自然,淺顯易懂,這是古今讀者對此詩的共鳴。可是,當我們從文本建構的角度審閱這首小詩時,卻發明它并不簡略,與人們凡是的懂得存在著較年夜的差別。

起首是這首詩的異文。在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此詩后,富壽蓀所作校勘記說:

“窗前明月光”,“明月光”《全唐詩》作“看月光”,各本《李白集》、《樂府詩集》卷九〇、宋洪邁《萬首唐人盡句》五言卷一、《唐詩品匯》卷三九同,而清王士禛《唐人萬首盡句選》卷一作“明月光”,未知所據。沈氏此處作“明月光”,殆從王氏選本。

“舉頭看明月”,各本《李白集》、《樂府詩集》卷九〇、《萬首唐人盡句》五言卷一、《唐詩品匯》卷三九、《唐人萬首盡句選》卷一、《全唐詩》均作“看山月”,而《唐詩三百首》作“看明月”,未知所據。(沈德潛編、富壽蓀校勘《唐詩別裁集》下冊,上海古籍出書社,2013,649頁。對“山月”的描述罕見于李白詩。)

依據這一校勘結果,可知這首詩在傳佈經過歷程中遭到了清人的修改,而由此可以斷定的對的文本是: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看山月,垂頭思家鄉。

其次是這首詩的藝術特質。《靜夜思》見于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九〇,清人王琦注本《李太白選集》卷之六《樂府》,其文本亦如上文。喻守真在《靜夜思》詩題之下標注:“樂府中新樂府辭。”他說:“詩人將這種行動話眼中景,用有韻律的字句唱出來,就感到非分特別動聽了。這種詩在樂府詩中非分特別多,他的造語,有良多與此外律詩盡詩分歧的處所。”(《唐詩三百首詳析》,中華書局,1985,212-213頁)他對《靜夜思》詩體性質的熟悉無疑是對的的。而清人作上述兩處文本修改,重要緣由是想把這首樂府詩釀成五言盡句,而疏忽了其本來作為樂府詩的詩體性質。作為進樂演唱的樂府詩,“看”和“看”的同義重復就可以不消回避,“月光”與“山月”也就不用構成同一的文字表達,由於在歌頌的經過歷程中,聽歌者的追蹤關心點是音樂而不是歌詞。例如,《昭明文選》卷二七“《樂府》上”收錄了曹丕的一首《燕歌行》,這首詩又被宋人郭茂倩支出《樂府詩集》卷三二《相和歌辭》七《平調曲》,它顯然是進樂歌頌的歌詩。作為文人創作的舊題樂府詩,其凸起特色有二:一是文句語意的重復,如“金風抽豐”句與“草木”句,統一句中的“金風抽豐蕭瑟”與“氣象涼”,“草木搖落”與“露為霜”,“援琴”與“叫弦”,“短歌微吟”與“不克不及長”,等等,相似的情形簡直充滿全篇;二是以後人作品為基本的文本建構(後人的相干文本我們稱為“前文本”),如本詩首二句的前文本有曹操《步出夏門行·不雅滄海》:“金風抽豐蕭瑟,洪波涌起。”以及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但這篇歌詩更多的前文原來自《古詩十九首》:

李白行吟圖

1. 金風抽豐蕭瑟氣象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燕歌行》)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古詩·東城高且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古詩·明月皎夜光》)四顧何茫茫,春風搖百草。(《古詩·回車駕言邁》)

2.群燕辭回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斷腸。慊慊思回戀家鄉,君何淹留寄他方。(《燕歌行》)胡馬依冬風,越鳥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掉臂返。(《古詩·行行重行行》)

3. 賤妾煢煢守空屋。(《燕歌行》)昔為倡家女,今為浪子婦。浪子行不回,空床難獨守。(《古詩·青青河畔草》)

4. 援琴叫弦發清商。(《燕歌行》)清商隨風發。(《古詩·東南有高樓》)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古詩·東城高且長》)

5. 明月皎皎照我床。(《燕歌行》)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古詩·明月何皎皎》)

6.星漢西流夜未央。(《燕歌行》)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古詩·明月皎夜光》)

7.牽牛織女遠相看,爾獨何辜限河梁。(《燕歌行私密空間》)迢迢牽牛星,皎皎銀河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古詩·迢迢牽牛星》)

8. 不覺淚下沾衣裳。(《燕歌行》)淚下沾裳衣。(《古詩·明月何皎皎》)

9. 憂來思君不敢忘。(《燕歌行》)思君令人老。(《古詩·行行重行行》)

對《燕歌行》與《古詩十九首》這種文際關系的發明,徹底推翻了“《古詩十九首》為曹植所作說”(白彬彬《曹植是〈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嗎?——從曹丕〈燕歌行〉談起》,《中華唸書報》2014年10月8日)。李白的《靜夜思》固然短小,也具有異樣的特點。

《靜夜思》的詩題,其前文本是陶淵明《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農家獲》:“悲風愛靜夜。”而這句陶詩前的“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兩句也與“舉頭看山月”有關。可是,就此詩的全體而言,其前文本是《古詩十九首》其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憂悶不克不及寐,攬衣起彷徨。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回。出戶獨徘徊,愁思當告誰。引領還進房,淚下沾裳衣。

“明月”二句是“床前看月光”的前文本,而據清人王琦注,“疑是地上霜”的前文本乃是梁簡文帝蕭綱《玄圃乘涼》(丁福寶《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下冊,中華書局,1959,923頁)詩的“夜月似秋霜”。“舉頭看山月,垂頭思家鄉”二句栝了“憂悶不克不及寐”以下七句的詩意。對李白《長相思》,王琦注云:

長相思本漢人詩中語。《古詩》:“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拜別。”蘇武詩:“生當復來回,逝世當長相思。”李陵詩:“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六朝始以名篇,如陳后主:“長相思,久相憶。”徐陵:“長相思,看回難。”江總:“長相思,久分袂。”諸作并以長相思發端。太白此篇,正擬其格。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前四句:“千千石楠樹,千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王琦注:

首四句皆迭二字,蓋仿詩中“青青河畔草”一體。

這是說《古詩十九首》其二的前六句詩: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現實上,在李白的作品中有更多胎襲古詩的例證,其《擬古》十二首純然是模仿《古詩十九首》的作品。但持久以來,人們對《靜夜思》與《古詩》的關系一向置若罔聞。是以,在《靜夜思》的闡釋史上,“純出自然說”或許“得之天然說”一向占據主流地位,甚至成為人們的共鳴。我們且看後人的評論:

偶爾得之,讀不成了。(梅國運《李詩鈔》)

突然妙景,目中口中湊泊不得,所謂不消意得之者。(鐘惺《唐詩回》)

此詩如不經意而得之天然,故群服其神妙。(王堯衢《古唐詩合解》)

李白此詩盡往雕采,純出無邪,猶是《半夜》平易近歌本質。(劉永濟《唐人盡句精髓》)

在這種主流不雅點的安排下,人們對這首小詩所作的各種解析更是令人眼花神迷:

起首從月光說起,寫月尚寫得一半,而再下一襯,是題前蓄勢,留虛步之法,三四句剛好轉機到看月思回。曲曲描述,神態真切,逼真之筆。(楊逢春《唐詩偶評》)

思鄉詩最多,終不這般四語之真率而有味。此信白話,后人復不克不及摹擬,摹擬便丑。語似極率易,然細讀之,甚至明月在天,光照于地。仰望而疑,及舉頭一看,疑解而思興,思興而頭低矣,回環盡致,終不得以率易目之。(黃生《唐詩摘抄》)

只二十字,此中翻覆,層出不窮,本是床前明月光,翻疑是地上霜,因疑地上霜則見天上明月,見明月則思家鄉小樹屋,思家鄉則頭不得不低矣。“床前”,則人已睡矣;“疑是地上霜”,則披衣起視矣;“舉頭看明月,垂頭思家鄉”,則不克不及安睡矣。一夜縈思,遲疑月下,靜中情況,描出如畫。(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

這些講解無疑屬于不著邊沿的過度闡釋,而在我們提醒了這首樂府詩的文本奧妙之后,這些迷離模糊的話語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japan(日本)·島田友春《李白畫像》東京年夜學美術館躲

《靜夜思》的主題,如明胡震亨所說:

思回之辭也,太白自制名。

清沈德潛說:

旅中情思,雖闡明卻不說盡。

而《古詩·明月何皎皎》的主題,如清人方廷珪所說:

為久客思回而作。凡商賈官吏,俱可以類相求。(轉引自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2018,48頁)

可見這兩首詩的主題思惟也是分歧的。《靜夜思》所具有的樂府歌詩的性質以及李白的這種充足吸納後人文本的詩歌建構方法(這就是“互文性”),足以表白這首詩所表達的思惟主題是樹立在具有個性的文學書寫基本之上的。換言之,這不是詩會議室出租人羈旅他鄉的自我抒懷,而是以付諸歌者的歌詩傳寫具有廣泛意義的羈旅之情。我們再看李白的《秋夕旅懷》:

冷風度秋海,吹我鄉思飛。連山往無邊,流水何時回。目極浮云色,心斷明月暉。芳草歇柔艷,白露催冷衣。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含悲想舊國,泣下誰能揮。

這是詩人的自我抒情,盡管與《靜夜思》的主題雷同,但其詩學效能則有差別:前者為己,具有自慰性;后者為他,具有慰他性;前者是自適的,后者是普適的。所以,有人會商《靜夜思》中的床是如何的形狀,很是荒謬好笑,由於這并非李白小我生涯的紀實性描述,而是用于歌頌的歌詩,既然這般,《靜夜思》與李白用什么樣的床有何干系呢?這般學術研討,真是悲痛。沒有文學目光的文學瀏覽和文共享空間學研討,能夠會招致極端荒誕的學術判定。我們對此必需有甦醒的熟悉。

經由過程以上文天職析,我們發明《靜夜思》中有陶淵明的聲響,有蕭綱的聲響,而主旋律則是《古詩》的聲響,詩中佈滿了古典的“眾聲鼓噪”,乃是一個“多聲部”的歌詩文本。用美國粹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的話來說,他們是李白這首詩的“先驅詩人”。但李白可以或許以“平常家教行動說話”(喻守真語)對酒當歌般地輕松轉化這些“先驅詩人”的經典文本,而又令人渾然不覺,足以彰顯其年夜匠運斤的藝術功力,這也其實令人擊節稱賞。在李白的號召和指引下,一切的前文本都完成了古怪的“改過自新”與“洗心革面”,以隱秘的姿勢寄寓在《靜夜思》的作品肌體中,并煥收回清麗的神情和悠久的神韻,讓人不得不另眼相看。盡管這首詩根植于個別的詩性精力,但詩人所表達的羈旅之情,倒是一種具有普適意義的文學書寫,它屬于世人,屬于人類。盛唐景象中的李白,其眼界是無比坦蕩的,他不只善于吸納後人的文學經歷,更能將其個別的文學經歷上升為具有深廣的人學價值的文學不雅照。而面臨浩繁的“先驅詩人”的經典作品,他完整沒有任何“詩學的焦炙”,他的立場自在而淡定,好像碧海長鯨,吞吐自若,橫掃今古——李白對後人所發明的文明結果的消解才能是極端罕有的;由此,一顆光線萬丈的恒星在年夜唐詩國的天空冉冉升起。李白是詩國中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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